第十三章（八）（1/2）

水全红是个情感格外富厚的人。

他从小酷爱跳舞。三岁时跟他妈走外家，刚遇上村里过会，妈妈就抱着他看热闹。看到卖吃喝的，他不感兴趣。见了吹糖人、耍猴的，他也不去看。但当他看到跑旱船、扭秧歌的队伍时，他挣脱了妈妈的手，钻进去和大人一起扭。他扭的到位、扭的娴熟，他扭的就像一个练了多年的老把势。男子们称奇、女人们惊讶，有些老扭家就想探探他的底儿，扭出许多庞大的名堂来，没想到他只看了一遍，就能随着大人的节奏扭的分绝不差。扭秧歌的惊讶，妈妈惊讶，看热闹的也惊讶；一时间大人小孩、男子女人纷纷涌过来看他演出，他竟成了秧歌队的主角。他的演出也惊动了整个庙会。妈妈心疼他，要把他抱走，他就哭闹，但刚一放手，他就又笑又跳，钻进扭秧歌队伍里去了。

他大知道了，骂他没前程，自责道：“我咋生下这么个怪种？”一气之下还动手打了他。他没有哭，躲在家里接着扭。他大无奈，就请本村一个退休在家的戏子教他练功。那戏子在旧社会时是在一个私人戏班唱须生的，解放后戏班遣散了。回抵家乡后正闲的声唤，见了水全红大喜！他凭证戏班的法式从基本功教起。三岁的水全红——其时叫水富贵——对那些武生行当的硬功丝绝不感兴趣，偏偏喜爱旦角的那些软功。戏子教不了这些，打了一年基础后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师妹。那师妹家在礼泉，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性格孤僻、自视甚高。突然多了一个极有天分的徒弟，就爱极了水富贵。她把他接抵家里，一边当女孩儿养着——穿花衣、扎小辨儿——一边把自己全部的本事倾囊相授。到水富贵八岁那年该上学了，他概略把他接回来，那同村戏子远在礼泉的师妹死活不让，说孩子是她养大的，本事是她教授的，这就是她的娃，未来也是她个依靠。如果不上学，再随着她学上几年戏，入行后一定惊动，前途不见得输于京剧名家梅兰芳。回去上学，这娃就完了，啥前程都没有了。水富贵他大不听这一套，他只爱看秦腔，不知道谁是梅兰芳也对京戏不感兴趣。见说不通就下硬手，他一言不发，脱了水富贵的花袄，解开他的小辨，赤条条地抱上就回来了。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给水富贵剃了个秃顶。

水富贵上学了。他使用一切课余时间练功、跳舞。他不喜欢男生，却跟在女生后边看人家走路。男生也不喜欢他，骂他是二胰子，说他身上有一股骚味。女生讨厌他，嫌他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经常吓人一跳。实在她们讨厌他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们不讨厌真正的男生。

老师疏远他。是因为学生不喜欢他。

但水富贵确实是个男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生。

上五年级的时候，戏子的师妹死了。她是伤心而死的。临死前，托人叫戏子传话，她想见见水富贵。水富贵他大很是紧张，当天就把水富贵送到娘舅家躲了起来。直到戏子的师妹入土后才敢把儿子接回来。

为这事戏子和他大结上了仇，虽然同处一村，又同宗同姓，但两人始终不答话。而这个戏子有一个精灵离奇的女儿就叫水平------

上中学后，水富贵视野开阔了，接触的前言更多了，也就有了更好的学习情况和演出时机。他跟影戏学；他跟画报学；他跟形形色色的宣传队学；他也在看戏的时候默默地跟演员学。他不光在看了别人上一个行动后，能准确地说出下一个行动，而且还能自出机杼地自编一些优美的舞蹈。

有人说他是天才。

停课闹革命后，水富贵以为他施展理想的时机来了，他缠着班上那些会摆弄乐器的同学给他伴奏，或唱戏或跳舞痴迷如醉。经常是别人瞌睡的实在熬不外了他也不走，同学们就送了他个外号，叫“陪到底”。

倪凝露是个戏迷。但倪凝露更是个官迷。她瞅准了时机，也看到了水富贵的价值，就笼络他组建了“红旗”，允许让他认真文艺宣传事情。由于起步早，加入的人多，水富贵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副司令。他把名字也改了，叫水全红。他不爱谁人“副司令”的头衔，他只是想使用谁人头衔实现自己的理想，未来成为一名职业舞蹈家。

马碎牛打了他后，他只是恼怒并不伤心，但倪凝露不敢为他出头，却让他十分失望。手下的红卫兵还讥笑他无能，也让他气恼。他气极了，不想干了，死气沉沉地说要回家务农。水平深知水全红的人生理想。她通过麦萍找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红旗’已经没有你的驻足之地了；‘反到底’忙于内讧，自顾不暇，纵然收留你，你也是默默无闻、毫无用武之地。在六中，唯一能让你实现理想和理想的只有马碎牛。‘工学同盟’是全市最大的造反派，而且马上就要搞全市文艺汇演了，这是个时机。尤其对于你来说是个难堪的时机。你要真有本事，你不光可以代表六中到市上演出，而且尚有可能被选拔到省上演出。要害是看你的能力。马碎牛那儿我来做事情，不光在人力、财力上给你保证，而且让你全权认真。任何‘工学同盟’红卫兵都不得滋扰或者干预干与你的排演——包罗司令部全体成员在内。咱俩是一个村的，我不会日弄你，你要愿意就和麦萍一块来，相互也有个照应。”

水全红恨恨地说：“马碎牛打了我又骂了我，我这一口吻咋都顺不了！”

水平劝他：“想想韩信吧。人是为理想在世的，人的理想也不能让一个‘气’字给毁了。看人不要看他的外貌，要看他做事的态度、要看他做事的起点。马碎牛粗俗、野蛮，说话不留体面、做事不计效果，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愿意随着他干？实在就一点：他永远不为小我私家谋利。你翻过来想一下，如果你是马碎牛的战友，别人把你打了他会咋样？这不是派大派小的问题，也不是男生女生的问题，这是一小我私家的秉性和气质的问题。马碎牛开帮立派时说过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好好想想，也不妨拿他和倪凝露对比一下。在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下，六中能称得上闯将的恐怕只有他一人。来吧，富贵，如果你来了以后以为委屈、以为没法施展你的理想，我和你一块退出‘工学同盟’。”

水全红感动的热泪盈眶，看着水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颞颥半天，只叫了一声：“姐——”就再也没话了。

“反倒底”改选后一连三天并没有泛起马碎牛期待的大字报、大批判、大辩说的惊动局势。也没有泛起赵俊良算准的在操场批斗台上轰轰烈烈扬刀立威的事件。到是赵俊良贴出去的那张关于如何分配卖树所得两千块钱的“告全体红卫兵书”遭到了一致的诋毁。多数人嗤之以鼻，轻蔑地斥之为欲盖弥彰；也有一少部门人爽性留言说这是“灵怂哄闷爷呢”。

“外貌上清静的像井里的水，岑寂的像北塬上的冢疙瘩。张闻魏子美这是闹啥玄虚呢？”马碎牛不耐，问赵俊良。赵俊良望着水平，也是一脸疑惑。怀疑片晌也不得要领，马碎牛懒得细究，说：“不管他，他俩闹玄虚只管闹，为什么要去猜他！倒显得他俩何等重要、何等了不起一样。俩人要没本事，‘反倒底’还像王黑蛋时那样，我就继续打兔子。他要想出风头、临敌叫阵，那是我盼愿已久的。我文有俊良、水平、武文轩，武有谢凯、李武民，拉开架式和他整！”几小我私家正英气万丈地议论着，柳净瓶又惊讶又兴奋的闯了进来，说：“魏子美来了，说想见见你们几位。见照旧不见？人就在门外呢！”马碎牛说：“人都到门口了，咋能不见？见！请他进来。”赵俊良急遽起身迎了出去。马碎牛想起了上次张闻独闯食堂的事，心想今天可不能再让魏子美占了自制，否则，“工学同盟”就真的没脸在六中耀武扬威了。他想扎个势，居高临下的“接见”魏子美。不意纽扣还未扣好、领子也无遐拉正，魏子美就笑吟吟的随着赵俊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