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1/2）

半上午了，马碎牛跟在他大后边锄草。他们一人一个畦子，由东向西锄，到了地头再由西向东锄。就这么来往返回地锄着。

这是他家的自留地，紧靠在南北路的西侧。

云淡天高，烈日似火，无风的原野上大地像睡着了一般，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一米多高的包谷地里闷热难当，马碎牛身上的汗就流个没停。长长的包谷叶子用它那锯齿形的边缘时不时地划在他的胳膊上，拉出一道道的红印火辣辣地疼痛。他情绪坏极了，有意识落伍他大三五步，他以为这样可以自由些。他停下了锄头，边擦汗边用一顶破草帽扇凉。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在偏东六十度的位置，白的耀眼。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那得等到下午两点钟左右。马碎牛想：“天爷呀，这会儿就这么热，到中午还不把人晒干了？昔人说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看写这首诗的人一定连锄把都没摸过。把他撇到地里他就明确了：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到不了中午他的汗就流尽了。真要到了中午那里尚有汗水会滴到土里！那就不是‘汗滴禾下土’了，肯定是晒的他‘头胀眼睛鼓’。突然又一想：人家能这样写，肯定是有人在中午锄地时流汗了，而且被作者望见了才会写到诗里。依昔人的严谨，不大可能凭空捏造。真要是这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诗人遇见的是一个懒汉！这怂可能睡到快中午了才去锄地，效果，刚动了两下锄头就满头大汗地被诗人望见了，深受感动的诗人就把懒汉写进了诗里，反而名垂千古。由此马碎牛又遐想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是舍得着力的人就越难被艺术家发现、就越不具备诗情画意般的美、就越不被人重视。反而是中午锄地的懒汉和揠苗助长的瓜怂名扬千古。怪不得有人去守株待兔、有人去刻舟求剑，现在明确了，这些家伙都不是蠢人！他们要麽是运气好要麽是太精明晰。这些人走的是吸引人们注意、继而快速着名的终南捷径。他大谁人驴仔蛋，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没有故事的，越勤劳就越是默默无闻。”突然想到了季节，又自嘲地笑了，心想：“我也是三昏九迷十二糊涂，咋把季节忘了？说不定人家是在秋天锄地呢！我也真是气昏了，那有懒汉七月份大中午的去锄地？冤枉了好人了，也冤枉了诗人。”继而一想：“不管是否冤枉了他们，但这两种人我都不喜欢。摇头晃脑的狗屁诗人，那情绪颠簸地就像小伙的牛牛！风刮个树叶下来，他都能有感而发，哭的汪汤汪水的写上一大篇。喜怒无常，真真的神经病！农民我就更看不上眼了，社会最底层的黔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群氓！只要是小我私家就能踩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就像是土地，啥工具都摞在他们上边。而他们除过毫无怨言遭受以外，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不醒目。”想到这儿他就恨不得把锄头扔的远远的。他漠不关心地锄了两下，险些拚掉了两棵包谷苗儿。心想该歇一会儿了，马垛咋还不说“歇一下吧”这句话呢？说歇就歇！他两只手一叠压在锄头的尾端，再把下巴往上一垫，三角架一样地休息起来。他看了看远在前边笃志锄地的马垛，一阵失望的情绪马上涌上心头。

马垛没有那么多的汗。他也并不经常停下手来擦汗或是直直腰、捶捶背，他甚至一次也没有摘下过草帽扇凉。他手里的锄头依然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专注认真，似乎锄地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除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马碎牛作个鬼脸，心想：“你这么起劲醒目啥？说你是给我作模范吧，那就太可笑了！你都不看看我是谁？马跑泉第一员上将！那像你，一个生产队的小队长，搁到古代顶多算个‘里正’，你不种地谁种地？我就纷歧样了。我以后不行能循分守己当农民。你想给我作楷模？那是‘实时雨送江’——白忙活；说你是想当官吧，你至今照旧个小队干部。‘狼剩饭’劝你入党，你脖子轴的硬的像个碌碌。社员选你当个副大队长，你说你没那本事，坚决不干。把你逼急了，你可又说‘拴个馍狗都醒目！’人家自然就再也不思量你了。不求上进、自断后路，瓜的跟可继差不多。你要不是我大，就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作风我肯定要骂你一句‘狗肉凑不上席面’！说你是一心一意想向导一队社员走‘幸福的平坦大路’吧，也看不见你有啥效果。去年忙了一年，一个劳动日只值一毛八分钱。年底结算，十户有八户超支，连我都替你酡颜。你一年忙到头，家里的事情你怂管；把我妈累的团团转。你回去了啥都不干，只会低头纳闷地抽旱烟。我妈也下了一天的地，还得忙在世给你做饭——你也差不多是半拉田主了。吃过饭你接着吸烟，碗不洗、沟子都不挪——真不知道你活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啥！”

马碎牛越想越不满，看到马垛已经超出去二三十米了，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耪去杂草。他才不像马垛那样认真：不光耪去杂草而且还把板结的土地全部疏松。他只锄草、不松土，这样要追上马垛就不是难事。

太阳越来越明亮了，马碎牛想抬头看一下已经睁不开眼了。空气像火焰，炙烤的皮肤难以忍受。马碎牛的汗越流越少了，但他却擦的越来越勤了，草帽也摇的越来越欢了。他只想使用抬头擦汗的时机转转头，运动一下眼。

一个乡间邮递员骑着个绿飞鸽在进村的路上望见了他，准确地说，是望见了他那刚刚横跨包谷地的人头。马碎牛也正在东张西望，两小我私家就对了眼。邮递员高声喊道：“牛犊子，有你一封信。”

正瞌睡给了个枕头。马碎牛飞驰而出，他激动地接过信，伏在纸上贪婪地看了起来。信是学校寄来的，他有些希奇。“岂非水平他们返校了？”但看那信封确实是学校专用的，不是同学之间书信往来时使用的普通信封。马碎牛犯了嘀咕，心想最近没惹下啥祸麽，咋把信都寄抵家里来了？他扫了一眼邮递员车梁上挂着的布兜，望见尚有几个信封和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问道：“那些也是六中寄来的？”邮递员说：“都是你六中的。”马碎牛说：“那你就不用去送了。交给我，我给他们送去。”邮递员说：“这可不行！我们投递事情是有纪律的，必须交到本人手里。”马碎牛扑面骂了他一句：“瓷的跟砖头一样！”他推测这是学校要开学了，钱校长通知收假的信，就随手打开了信封。看到里边只是一张“告全体同学书”，落款不是“渭都市第六中学教育处”而是“反到底”。马碎牛有些希奇，心想：“‘反到底’？这是谁？岂非水平他们提前造反了？”

这是一张薄的不能再薄的草绿色的彩色纸，拙劣的蜡版字迹却转达着不容质疑的下令：责令他连忙返校，“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蹊径”和“向我校走资本主义蹊径的当权派造反。”

马碎牛看到了“造反”两个字异常兴奋，蓦然间想起了瓦岗寨三十六弟兄那些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就以为似乎是自己等了一千年的一个时机终于来临了，而出人头地、史诗般的生活也就要开始了！眼前那绿油油的包谷苗刹那间一文不值，甚至勤劳的马垛在他的眼里也突然矮小收缩成为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他激动的满身打颤，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有一种想发狂的**。他恨不得马上就泛起在那并不完全清晰的火热的斗争中去。他把锄头隔着包谷畦子扔给了他大，顾不得是否砸倒了包谷苗；又唰的一下飙飞了草帽，盖到了远处一株包谷顶上。他扬着那张哗哗作响、随时都市在发抖中撕裂的纸张高声对他大说：“学校出大事了，叫我去解决。你儿不去这事就弄欠好！你爱‘农民心内如汤煮’你接着煮；我要去‘令郎王孙把扇摇’了！”说完不等他大张口，就把那张“告全体同学书”恭顺重敬、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口袋。一路奔跑去了赵俊良家。

赵俊良正在看寄给他的那张“告全体同学书”。差异的是这张纸的颜色是紫色的，上面还清晰展示着当初混杂在纸浆中的草棍儿跌落伍在纸面上形成的破洞。马碎牛一到，两人都激动的不得了，当下说好明天一早去学校报到。马碎牛说：“终于把时机等来了！这次，咱要在学校大闹一场！我现在就去见怀庆他们，这会儿他们肯定也收到了通知。明天咱一块走。”

赵俊良说；“咱俩一块儿去找他们，还不知道他三个都在那儿呢。”

马碎牛说：“有我在你还怕找不见他们？怀庆肯定在家看舆图呢！七大洲、八大洋地，他记的清清楚楚，哪个国家的首都叫个啥，他也说的显着确白。他一心想走遍中国、走遍世界。只是穷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像‘为学’里写的谁人一心要去南海逛荡的四川贫僧。只要有时间，他都要拿出他那两当舆图册看来看去。我就不明确那舆图有啥看的？你想逛，逛去吗；谁又没挡你。四川的贫僧要着饭都把南海逛了，你可以仿效麽，岂非还想‘买舟而下’？——秃子这会儿正在训练黄鼠。他兄弟昨天灌了个黄鼠，漂亮的很，秃子见了就想抢。他兄弟不给，弟兄俩差点打起来。厥后秃子就谎称替他兄弟训练黄鼠，说训练好了以后就还给他，他兄弟这才同意把黄鼠交给他。秃子就这样把黄鼠骗到了手，你想想，没有三天，他能还给他兄弟？这三天时间里，除过睡觉，黄鼠不会离他的手。至于显着，不用问，肯定在家纺线呢。”

“纺线？”赵俊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关中道的男子是从不接触织布纺线这种事的。在赵俊良的印象里，如果说一个男子在家织布纺线那是对这个男子极大的侮辱。他也无法想象身材瘦高的显着咋能盘腿坐在纺车前那玉米皮编织的蒲团上。

“他能纺线？”赵俊良十分怀疑地问。

“哦，你不知道，显着他妈是咱村最有窍道的妇女。她纺的线又匀又细，她织的布没下机子就让人买走了。她黑了纺线不点灯，白昼织布不停手；除过给显着和他大作饭，一天到晚手都不闲。她从不出门，没人见过她谝闲传。连我妈都说，三个她绑到一起也比不上显着他妈。”

“这和显着有啥关系？他为啥要去纺线？”赵俊良问。

“显着是个孝子。他妈作饭他就烧锅；他妈织布，他就安梭子。他天天晚上都在陪他妈纺线。要不是他妈把他往出撵，逼着他出来和我玩，他可能会像他妈一样，一天到晚盘着腿坐在那纺车前。”马碎牛话题一转，说：“显着纺的线好着呢，不比他妈差。我妈也说过，马跑泉要说织布纺线，她只服显着他妈；要单说纺线，那就得再加上显着。”

“他妈咋一天到晚光是织布纺线？她咋不下地？”赵俊良希奇地问。

“我说了半天你是白听了？他妈是个瞎子！”

“瞎子？”赵俊良很是震动，他不问了。但在他心目中，谁人笑嘻嘻的男孩的形象突然高峻了许多。

说着话，两小我私家就到了怀庆家。怀庆果真在看世界舆图。手指头正指着德国一个叫‘法兰克福’的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马碎牛和赵俊良，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这个都市是德国最有前途的。”

“你又不是个特务，咋净想着密查情报？”马碎牛一脚跨进门，不以为然地问。

怀庆微微一笑，说：“这地方早都引起我注意了。报纸上说，这个法兰克福早晚都市是‘欧洲的金融中心’。听明确了麽？金融中心！全世界一半的钱可能都在那儿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