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1/2）

小麦入了仓，麦草也堆成了垛。三夏农忙，马碎牛没少着力，整天累的人悃马乏的。现在好了，最紧张的时期已往了，可以放心睡上一个好觉了。

破晓时分，马碎牛被庞大的高音喇叭声吵醒了。睁眼一看，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开门出去再看：满天的星星。心中十分气恼，暗骂道：“他大谁人驴仔蛋，场打完了，就剩下交公粮了，还这麽早嚎叫，急着报丧啊！”

他走到院前的猪圈里，褪下裤子大便。正当他依据家庭传统、在矮墙的牢靠位置左摸右摸地寻找事先储蓄起来的擦屁股用的干土块时，却打了一个激灵，那只捏着土块的手就停在了空中。他侧耳细听原来今天高音喇叭里不是大队长在吆喝人早早下地，也不是敦促各队再接再厉、抓紧龙口夺食的后续事情。喇叭里是一个生疏的女声，听声音也就十几岁，这会儿正操着关中味极浓的普通话在高呼口号。说要“破四旧、立四新”，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还喊了一句“革命的红卫兵万岁”。最后一句却是“贫下中农们团结起来，打垮封建余孽吴羽士、砸烂宣传封建迷信的药王洞”！口号声如雷贯耳，霎时间惊的马碎牛脑子里一片空缺！缓过神后，心想：来了，来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麽快，看来这文化大革命真的都“席卷”到这两县接壤的穷乡僻壤了。

前天晚上村里召开社员大会，“狼剩饭”说接到公社通知，明天早上有十个红卫兵要来，是来资助村上开展文化大革命的。这些红卫兵是由县上派到公社、公社再派到马跑泉的。红卫兵来了以后就住大队部，领头的叫魏各人。“狼剩饭”申饬说：红卫兵呆的时间不会长，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不要给他们制造贫困，遇事退一步，要让这些“学生娃”安安宁宁地住到脱离。

大多数社员累的只想睡觉，以为又像历次运动一样，下来几个吃派饭的干部，就没有人认真看待这个事。为了及早散会，干部社员都乱允许；倒是马碎牛听的十分认真。

马碎牛提起裤子后不想再回到窑里睡觉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转起了圈。

他想不起来昨天下午干啥去了，只记得秃子兴奋异常，说红卫兵已经进村了，“一色的黄戎衣，威风的很！”这会儿突然就想到了吴道长，马碎牛笑了：马跑泉的文化大革命也只能拿他开刀了，除过他这个敬神的羽士要再找个“封建余孽”还真难。突然想到适才红卫兵呼口号时说要砸烂药王洞，心中就是一惊；蓦然间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个午后，马碎牛百无聊赖，背着弓、插着箭信步来到药王洞门前。他以为希奇：大人们为什麽提着礼当揣着钱财到这里对着一个泥胎叩头呢？今天没事，玩伴们又不在身边，何不进去看看？

他迈步走进了大门。吴道长许是出诊去了，药王洞四门大开，静的出奇。马碎牛不屑于浏览庭院里的花卉苗木，看也不看那晾晒在青砖台阶上的各色中药；迈着大步径直走进了药王爷安坐的中间大窑洞。他抬头望见身披彩绘的孙思邈高高地端坐在一米多高的神台之上。只见他面容慈祥，略带笑容；二目炯炯有神，正盯着自己看。马碎牛疾若闪电地左闪右闪、腾挪跳跃，仍避不开他的眼光，就觉希奇。引起马碎牛注意的是药王爷颌下那一尺多长的胡子，其形状简直就是吴道长那把“匕首胡子”的翻版。他手里卷着一本泥塑的书，两眼却追着马碎牛看。马碎牛避开他的眼光往下看去，望见神台上有一个大香炉，里边七零八落地燃着些檀香。几股兰色轻烟袅袅上升，整个大殿清静而肃穆。

马碎牛以为这里清静的有些诡异，就想走。未抬脚突然望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急遽走了进来，她神色紧张目不转睛，无比敬畏地看了一眼神台上的药王爷，两腿一屈就跪在了蒲团上，绝不犹豫地开始叩头。她磕的虔诚、磕的认真，磕的缓慢、磕的一板一眼。繁复崇敬的仪式竣事后，她伸手从神台下的香案上抽出一张黄毛纸，加磕了一个头，两手开始逐步地折来折去。

马碎牛便觉希奇，他不走了，反而走前两步，毫掉臂忌地紧站在她的侧面认真寓目。那妇女也不在意，只是专心作自己的事情。只见她嘴唇轻动，每折一次，展开后那张纸上就多出来一些小米般巨细的彩色微粒，黄色最多，尚有一些白色和灰色的。她越折越慢，纸上的微粒也越来越多。眼看纸包不住那些微粒时，这才小心翼翼包好，恭顺重敬地又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急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