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七）（1/2）

那天马碎牛虽然把他送到了医务室，但学校的医疗条件太差了。鉴于设备短缺和手术庞大，刘强照旧把他送到了隔邻的公社卫生院。秃子尾随后获得消息：庞牛犊并不以踹断石松的胳膊像许多人预计的那样逃回家中藏匿起来，而是像个元勋般四处张扬。石松转入公社卫生院后，他便日夜守在那儿，防止石松逃走。

石松低头丧气，已经没有了事件发生时的倔强。他的右臂向前直伸，一条粗壮的白纱布由通直的右臂盘绕到脖子，形成一个三角形，似乎在指路。怪异的外形让人忍俊不禁，事实上许多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放肆地笑了。他左手执着半张纸，在异常严肃的孙亭山和难掩得色的庞牛犊的监视下恐惧万状地走上辩说台。石松怯于抬头，两条腿哗哗发抖，对着手中的半张纸生涩地读道：“忏悔书：本人石松，属于反动阶级田主子女，生就的贱种！天降鸿福，荣幸地生长在新社会，理应接受红五类子弟的管教和革新，做一个唾面自干、惟命是从的黑五类。可是，我却接纳了与父辈极为类似的抗拒手段，殴打和伤害了我班文化大革命的起劲分子，挫伤了宽大红五类加入文化大革命的起劲性也严重滋扰了我班的文化大革命历程。我犯下了不行饶恕的滔天罪行。对于我出于阶级抨击所犯的反文革罪行，我深表忏悔！在此，我向全校红五类同学保证：以后绝不乱说乱动，规行矩步不折不扣地接受红五类同学的监视革新，争取宽大处置惩罚。在此，我也警告那些与我有着同样身世、同样反动看法的黑五类子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我为鉴，切莫重蹈覆辙、走我的反动蹊径！切莫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敌！至于我的胳膊断了，外界传言颇多谬误。事实是因为我打庞牛犊时心怀恼恨、用力过猛所致；属于咎由自取。而庞牛犊同学不计前嫌，日夜守护在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经心地照顾我、认真地资助我，使我认识到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借此时机，我对他体现衷心谢谢！谢谢。黑五类份子石松。”

台下鸦雀无声。

人人都知道石松断臂始末，人人都或多或少猜到了他那篇黑白颠倒的忏悔书出笼的恐怖内幕。惊讶者有之、恼怒者有之，自得者也不在少数。

马碎牛戟指骂道：“石松，你个松沟子货！那王八蛋显着是我打的，你乱认什么？几十双眼睛望见你的胳膊是被庞牛犊蹬断的，你为啥要混淆视听？——那黑白是你能颠倒的？！得是有人威胁你了？说！是哪个狗日的？”

石松忙乱不堪，急遽否认：“与你无关，是我怀着阶级恼恨伤害庞牛犊的。”

马碎牛对着庞牛犊就骂：“牛犊子，得是你狗日威胁他了？”

庞牛犊佯为不屑，嘴一咧：“跟你不说。”

马碎牛问道：“咋，怕了？”

数百人站在台下，庞牛犊是不予认可的。“怕你个球！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文化大革命的落伍分子、一脑壳的浆糊！你与阶级敌人沆瀣一气，就像跌到茅坑的鸡蛋，不臭也臭了。”

“跌到茅坑的鸡蛋？”马碎牛不怒反笑。“你要真不怕我，其时为啥不敢扑上来厮打呢？”

“你狗日------你狗日其时就把我打昏了。”

台下一片笑声。马碎牛也笑了。

秃子不甘寥寂，两手叉腰高声骂道：“你狗日混淆视听就是无耻、专打落水狗就没种；你不是男子。”

孙亭山严肃地说：“你俩不要漫骂。这里是辩说血统论的场所，各人也不是来听你俩骂仗的。”马碎牛回嘴道：“辩说场所？你和打人凶手胁迫石松上台，逼着人家自打嘴巴，这是辩说吗？”孙亭山说：“那只是为了把昨天的事做个了断，这也是血统论辩说的前奏。岂非你马碎牛知道咋样辩说？”秃子抢在马碎牛前边回覆：“你眼瞎了？我和鲜卑后裔呕心沥血、诲人不倦地为你演示，你岂非就没长眼？”孙亭山不屑地看秃子一眼，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昨天的事到此为止。为了辨明血统论的正谬，我建议：上台后各方要首先批注自己的看法。我也不破例，现在为各人抛砖引玉。”他拿出两张纸来，示意庞牛犊下去。庞牛犊两肘外翻、傲气冲天，像看猎物一样轻蔑却也不无自得地看了石松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往下走。石松低头丧气，抬脚追随，孙亭山说：“你不能下去。站到台边接受教育。”石松就老老实实站到台角，一臂向前，像个风向标般戳在那儿。他低着头，神情委顿，既像一个沮丧的伤兵、又像一个挨斗的田主。

马碎牛长叹一声不再看他。“秃子，给我视察清楚，石松为啥下软蛋了？”

秃子自得地说：“还用视察？六七级乙班全都知道，庞牛犊家祖祖辈辈给石松家拉长工，两家就在一个村。庞牛犊说了：石松如果继续顽抗，就领着人回村收拾他的家人。石松家人口多，除过身为田主的怙恃，尚有三个哥两个姐，侄子外甥一大堆。他下软蛋就是因为怕家人受害。”

“日他妈，只有没本事的人才株连九族呢；啥怂工具！”

孙亭山环视全场，底气十足地读道：“我认为血统论无比正确。天下谁见过儿子阻挡老子的？老子革命，儿子一定会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而且受到的是第一时间原汁原味绝不走样的影响。中国**解放了劳苦公共，我们的家长——工农群众谢谢万分。对于子女的教育，也一定从感恩出发。所以，我们从小就知道，要拥护**、热爱新中国。可是，那些失去了土地的田主他们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吗？会吗？！事实上他们是万分恼恨新社会、万分恼恨**的。看到自家的耕牛、土地落入贫汉之手，他们只会咬牙切齿告诉自己的子女，是哪些人夺去了他们的工业、要一笔条记入变天账。上述现象是不言而喻的事实。阶级传承、伺机复辟，是一种显而易见颠扑不破的原理，不辨自明。”

台下多数听众认为此言有理。有人频频颔首，有人慌忙往条记本上做纪录。

孙亭山继续发挥：“相信各人都看到了我身后这幅对联。它既是血统论的开路先锋、也是客观地叙述了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的现状。这是事实、这是真理、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我要高声疾呼：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忘八！绝对如此！”寥寥数言、声震瓦宇。

苏平娃咬牙切齿地冲上台来，看神气大有挥拳便打之势。

水平担忧极了，在台下大叫一声：“不许动手！”

苏平娃看她一眼，迫近孙亭山，张口就骂：“乱放狗屁！我舅就是田主，他照旧县上的政协委员呢；县长都说他是开明人士、是渭城的李鼎铭。你那血统论咋说？——纯属狗屁！”

孙亭山还没来得及启齿，不意台下的秃子却抢先答话：“那你舅就是田主阶级的叛徒！开明顶个屁，他照旧田主！”苏平娃怒视台下：“秃驴你敢骂我舅？看我不把你的秃头拧下来当球踢！”他瞅准秃子，飞身跳下台去。秃子撒腿就跑，两人沿着通道很快就跑的没影了，倒把孙亭山晾在一边；有人就笑骂秃子厮闹。

水平抓住时机高声强调：“台下的人不能滋扰台上加入辩说的同学。”

魏子美犹豫满志两大步跨到台上，他手里并没有稿纸，只有一身自信的威风凛凛。他质问道：“血统论无比正确？那我问你：马克思身世什么家庭？恩格斯身世什么家庭？列宁呢？尚有**、周总理？”

听众频频颔首。马碎牛也以为魏子美把孙亭山逼到了死角。他转脸去看赵俊良，却发现赵俊良在摇头。

孙亭山并不忙乱，只是莫测高深还几多带有轻视地笑着。“相对于绝大多数田主资本家的子女来说，你举出的例子只是少少数、是特例、是一种极端现象。我们说血统论无比正确是因为它是个普遍纪律而非个例。你举的例子不说明问题。”

台下听众十分惊讶。孙亭山举重若轻几句话让人倍觉有理，那赞叹的情绪就由一个发自心田的好字喊了出来。